煤油灯突然被风吹灭。月光下,两个孩子的眼睛亮得惊人,像黑暗里倔强的火星。林烬突然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把两人搂进怀里。沫沫的发丝间有油墨味,林时背上还粘着没撕干净的通缉令——上面是左联作家的照片。“至少等我回来再行动。”他最终只憋出这句,声音哑得不像话。怀里的两个孩子同时僵住——他们听懂了言外之意。林时突然挣开,从床板下抽出个铁盒:“给你!”掀开的盒盖里整齐码着十二个弹壳,底部刻着歪歪扭扭的日期——是每次轰炸的时间,“我们记着呢一个都不会忘。”沫沫往他手心塞了块硬糖:“烬哥哥别怕,”她踮脚擦掉林烬不知何时掉下的泪,“程教授说等我们长大了”后门突然传来三长两短的敲门声。秦逸兴浑身是血地撞进来,怀里抱着个昏迷的女学生:“快!纱布!”林烬条件反射地扯下围巾按住女学生腹部的伤口,棉布瞬间浸透温热。在秦逸兴沉重的喘息声里,他听见远处日本军舰的汽笛声,像野兽的呜咽划过1932年的夜空。这就是我们的孩子要长大的世界他摸出程添锦给的怀表,表盖内侧新刻的“程林氏”三个字沾了血,在月光下变成暗红色。林烬刚给女学生包扎完伤口,秦母就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块湿毛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眼眶通红,衣襟上沾着不知哪蹭来的黑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小烬”秦母声音发抖,“最近外头不太平,你平时在外头小心点”她突然哽住,用袖子狠狠擦了把脸,“我今儿去之前住的地方看了。”林烬手里的纱布“啪”地掉在地上:“你去那干嘛?!闸北现在全是日本人的巡逻队!”秦母的眼泪突然决了堤。她佝偻着背,像是要把这些日子攒的苦水全倒出来:“东头的王婶吊死在棚户梁上了西巷的李家媳妇,带着三个小的跳了苏州河”她枯瘦的手指揪住林烬的袖子,“你记得常给沫沫扎小辫的周家阿姐不?她男人被炸没了腿现在在垃圾桥底下”暗娼…话没说完,屋外突然传来女人尖利的笑声。林烬扒着窗缝看去——巷子口站着个穿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领口松垮垮地敞着,露出的锁骨上满是淤青。她正往一个日本浪人怀里靠,浪人的手已经摸进她衣襟,而她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个油纸包,里面露出半截发硬的馒头。“那是”林烬喉头发紧。“纺织厂的陈嫂。”秦母的声音像钝刀磨过砂纸,“她男人在商务印书馆被炸没了”远处突然传来哨子声,女人吓得一哆嗦,油纸包掉在地上,馒头滚进臭水沟。浪人骂了句“支那豚”,一脚踹在她肚子上。秦母突然从床底下拖出个破麻袋,倒出一堆煤渣和碎布头:“我在废墟里找到这个。”她抖开半件小孩的褂子——是之前邻居家小囡的,袖口还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梅花,“就剩这件了人人在虹口公园那边的万人坑”林烬想起上周在苏州河看到的浮尸——是个缠足的老太太,肿胀的脚上还套着绣花鞋,被野狗啃得露出白骨。而此刻,秦母袖口露出的手腕上,赫然一道新鲜的勒痕。“那些畜生!”林烬猛地站起来,“他们抢您什么了?”秦母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一个老婆子就剩这把老骨头能卖”她突然从怀里摸出半块发黑的银元,“够买三斤苞米面逸兴明天”窗外传来日本军车的轰鸣,车灯扫过秦母沟壑纵横的脸。林烬这才发现,她后脑勺的头发秃了一块——是被人硬生生扯掉的。这就是1932年的上海女学生在昏迷中呻吟了一声。秦母慌忙抹了把脸,颤巍巍地去灶台烧水。陶罐里煮着菜帮子,蒸汽熏得墙上“福”字年画卷了边——那是去年过年时,林时和沫沫一起贴的。远处百乐门的爵士乐飘过来,混着闸北未熄的余烬味。林烬攥着那块带血的银元,突然听见垃圾桥方向传来野狗的厮打声——它们又在争食了。林烬正要把银元塞给秦逸兴,巷口突然亮起车灯。程添锦的别克车静静停在那里,车灯只闪了一下就熄灭,像是怕惊扰到谁。他果然还是放心不下跟过来了……“程教授来接你了,”秦逸兴把银元推回去,粗糙的手指上还带着码头扛货留下的茧,“回去吧,我娘我会看着的,最近不让她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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