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秋贵跳房过来敲小臭子的窗户,小臭子开了门说:“我还当是乔呢,是你。是哪阵风又把你吹回来。”秋贵说:“你就知道乔,怎么乔还不让你脱产?你过来吧,我那厢严实,说话方便。”
秋贵在前小臭子在后,翻到秋贵家。
秋贵不敢点灯,插上门让小臭子上炕,小臭子只在迎门桌前坐着不动。秋贵在炕上说:“怎么叫过来不过来,生分了?”小臭子说:“我这心里太乱,乱煞个人。”秋贵说:“乱什么,不比我在炮楼上强。在炮楼上你一趟一趟地找我跑事,我这心里也不清静。让八路军也占了不少便宜。”
小臭子不说话。
秋贵说:“你怎么不说话?”
小臭子说:“也指不定谁占谁的便宜。我也说不清。你没听说前些日子百舍出的事?”
秋贵说:“还能听不见。不就是抓了他们俩人。”
小臭子说:“算了,不说它了。”
秋贵走到迎门桌前把小臭子拦腰一抱,抱上炕。
秋贵说:“我换防了,又回城里警备队。”
小臭子说:“不兴不回来。”
秋贵说:“军令如山倒。哎,你为什么不愿让我回来?”
小臭子说:“怕。”
小臭子听见秋贵也躺在炕上叹气,就想:为什么不仁不义光扫人家的兴,也是常年不回来,难得见一面。
小臭子和秋贵去亲热。只在鸡叫三遍时,秋贵又说:“我不能等天亮走,临走前我还得对你说几句正经话。我不是换防,是单独从代安调回来的。你净去代安,日本人知道了我跟你靠着,让我单独给你布置事。这倒遮人耳目,不让你乱跟别人联系了。上回队上来百舍抓人的事我也知道,连日本弘部都说你的情报准。”
小臭子一听秋贵是为了这件事回来的,一头扎在了秋贵怀里说:“我的天,可别让我干这事了,饶了我吧。”
秋贵说:“也值不当吓成这样,拿出上代安炮楼找我的劲儿来不就是了。”
小臭子说:“我不,我舍不得乔。”
秋贵说:“要不是你先提起了乔,这头一件事我也说不出口,乡里乡亲的,可上边让我跟你交待的就是她。”
鸡又叫了一遍,秋贵扣上街门捏上锁子走了。
秋贵一走,小臭子又躲在家里一躲好些天。当块儿的人都说小臭子躲在家里不出来是害脏病,走不了道儿。
秋贵在城里也给小臭子顶着,有眉有眼地说小臭子害脏病,还专当着人给小臭子买治那病的药。谁知后来日本人又作了调查,知道小臭子是装病,就要下秋贵的枪,赶秋贵去当伙夫。秋贵顶不住了又找小臭子,告诉小臭子装是装不下去了,再装俩人的小命都难保。
不久乔回了一次村,躲在村南一个窝棚里。小臭子给乔送了一趟烧山药,送完山药又进了一趟城。
晚上,一个霜天,月明星稀。有黑鸦鸦的一片人猫着腰朝窝棚压过来,用刺刀挑开沉甸甸的糙苫儿,绑走了乔。在黑鸦鸦的人群里,有日本人也有警备队,秋贵领的路。
这天夜里小臭子睡觉悟着头,捂得严严实实。她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梦见地狱里油锅炸人的情景。她想那都是y乱的过。长大她没有再听过这两个字,现在却又想起来:y乱,啊,y乱。她想。
乔没有被绑到城里,他们把她绑到一个坍了的枯井里。那井老辈子坍了,是个一房深的大坑,属百舍。警备队在井外站岗,站成一圈儿:日本人下井审问。其实那不是审问,一切无须审问,日本人需要游戏。
有人给乔松开绑,那解放了的乔的手劈手就从衣襟上摘下那杆钢笔死死攥住。有人解下乔的皮带,又有人扒乔的衣裳……
也许连日本人都没想过现在为什么要游戏,然而谁都觉出现在要的就是游戏。于是,人们争先恐后排队。他们贴着枯井壁站成一圈儿,一个像征轮番的圈儿;他们拍打着自己的光腚往前挤,有人扑下去,有人站起来……
这身子底下是俺家的旧炕席吧。乔想。
这身子旁边是笨花垒的那“院墙”吧。乔想。
快蹬住上马石往墙里跳,跳呀。乔想。
你看我躺成这样儿还不懂,连猫狗都知道的事。乔想。
你那儿为什么多一块儿,我那儿为什么少一块块儿。乔想。
有人听见乔叫了一声“老有”。
乔只见过老有,乔和老有都没长大过。
又是村里鸡叫三遍的时刻。
井外的岗撤了,井下的人散了。
太阳很晚才晒化花柴上的霜。太阳晒不到枯井里,枯井里的霜化得慢。百舍人围住枯井看。眼花了,觉着乔身边的霜是花。有人眼不花,看见乔流在外面的肠子,心想这是让人用刺刀从裆里挑开的。有人看见乔胸脯上一边一个碗大的血坑,露着肋条,心想这是刺刀旋的。
乔死攥着手,手里有杆钢笔,谁都看见了。抗日一次次遭受损失,人们急了。民兵们见洋人就打,见骑自行车的就打。班得森在汽车道上被打了伏击,他骑自行车从邻县布道回来。
班得森死了,他的车子成了民兵们的战利品。他身上背的口袋没人要,口袋里只有一本《新约全书》和一把“金句”。
老有爹装扮成开药铺的先生进城办货,参加班得森的追悼会。班得森埋在自己种的菜园里,有块膝盖高的石碑,上面横刻着:
班得森瑞典传教士
1897——1942
小臭子真病了,整天对着她娘米子喊头晕。米子不到五十就弯了腰,身上干枯得像柴禾。她给小臭子拌疙瘩汤吃,放上香油葱花。小臭子不吃,说不能闻葱花味儿。秋贵不敢回村,就托人给小臭子捎挂面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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