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什么?”我的眼光已舒缓了许多,但言语中还是努力地坚持着。
“再者,你要让白莎多加小心。”他压低了声音,继续道,“委员长明面上是不便干涉夫人身边的事,但总有人帮委员长操这份心。会有人盯上她的。”
“谢谢你提醒,”我说道,声音也恢复了平静,“不过,她虽然叫我舅舅,毕竟不是骨肉之亲。她的事,我也是管不了的。”
话说完,我转过身,不再顾及身后的俞先生,快步下楼。从世外桃源般的二楼突然重新回到这人声鼎沸中,仿佛是进入了巨大的蒸笼。
我本就心烦意乱,此时更觉着被无数鄙夷的眼睛盯着,逃也逃不脱。周边的人诧异地看着我这个怪物横冲直撞,不知何故。屋中虽是不热,可我在出汗,汗珠滴滴地流在前额和后背,直到逃出门外才来得及喘息片刻。
此时天已全黑,大门外的记者和重庆百姓也大多散去了。我缓了缓散乱的气息,心想着车是白莎借来的,也就自然留给她,自己还是走回家去。
这一带离家不远,原本不该迷失方向。可此时头脑和脚步似是失去了联系,本该往上城走的,却不知怎的绕到了储奇门。
我本也没有急事回家,既然错了,索性在江边走走。那里南面长江,夜色中,储奇门码头外,江水如墨,静静流淌,江面上点点灯光渔火远近唱和。
心静下来,便也想得开些。自己二十年前由此地顺江而下,漂洋过海,直到那万里之遥的外邦。可无奈时运不济,而自己又不思进取,终是退回了几口盐井之中。可白莎毕竟年轻,当得上进之时,为什么要退而避之呢。她的路还长,得贵人相助也是她的福份。
此时身上和额上的汗早已被江风吹干,寒气又夹裹着潮气袭来。我转身向回走,却也没有直接回家。转过了药材公会的大楼,斜刺里有条窄巷,一家貌似颇佳的茶楼门前灯烛摇曳。
我也顾不上细看牌匾,便走了进去。内中是一片青石漫地的天井,木梯通向四方。茶博士迎我上楼。这上面有个不小的台,却是在演昆曲。
“先生您请,”茶博士殷勤地安置我坐下,“您来得巧啊。这都是苏州最好的昆曲班子。咱们四川人以前是没这耳福。南京的大老爷们把这戏班子也撤过来了。”
我并未深知昆曲,此时听去却是侵人心脾。那丝丝缠绵的笛声,和婆娑曼舞的男女如织茧一般把我的愁肠捆缚。
茶博士来点茶,可我却要了一壶酒。酒壶和酒杯是精细的青瓷,酒水是本地的陈酿,红烛下台上五彩斑斓的戏服倒映杯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残垣。”台上身姿婀娜的旦角唱起了游园一折。“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该是酒入愁肠心易醉,也不记清那后面的几折,只是满眼如花美眷,满心似水流年,不几时却尽归混沌。
第二天在刺骨的寒战中醒来,好似被浸入冰水之中,无处躲藏。头疼欲裂,眼冒金星,浑身动弹不得。想问句话,但又发不出什么声音,只是如鲠在喉,呜呜的几声。
一声响动,似是开门,急匆匆的脚步声来到床前。
“先生,总算是醒了。”听上去是德诚熟悉的声音,心里想着该是在自己家中,怎奈思绪散乱,不得要领。
“先生,您昨晚也不知是怎么走回来的。都半夜了,浑身好多的汗,又喝了酒,夜里就发了烧。这身上是滚烫的,话还说个不停。好像都是外国话,我也不明白,真是把我吓到了。”
“好像是喝了点酒,”我终于喃喃地发出了声音。
“哪是一点儿啊先生!还没进的门,就吐了一地。您不是和白小姐坐汽车去的吗,怎么又走了回来?”
“我好像去听了戏,该是在那里喝了酒。”
“您以前是从不自己喝酒的。只记得您在应酬时会喝一点,不成昨晚碰到朋友一起喝的?”
我欲摇头,解释一句,可只是这轻轻的一动又让我疼痛欲呕。
看到我的苦楚,德诚连忙按住我的额头,急道:“先生,您别动。早上我已请西医大夫来给您看过,应该只是风寒,不碍大事。给您刚吃过退烧的药,大夫说汗发出来就应该好多了。”
我已无气力再说话,便嗯上一声,让他明白我的谢意。
“要不,我去把白小姐请来?”德诚问道。
我轻叹一声,又是一阵晕眩和昏沉,不等再能说出话,便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窗外天色仿佛已晚,不知是谁在屋中放了一盏小灯,柔和的橙光让我的双眼好受了些。身上的汗已经将被子浸得湿透,但那侵人的寒气也已退下,身子松快了不少。
“德诚,”我唤道。
门应声而开,却是听到两组脚步声。勉力抬起头,看到德诚身后竟是白莎。她换回了平日的布棉袍,脸上既是焦急又有内疚。
“舅舅,”她来到床边缓缓坐下,注视着我,轻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昨晚无论如何也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回来的。你不会怪我吧?”
“白莎,你来了我就好了一大半了。不怪你的。我自己想走动一下,透透气,谁知喝了酒。这么大岁数了,自己没有酒量不说,还一点都不知道,喝两杯就醉了。”
“舅舅,昨晚在行营,你从一开始就不高兴,我能看出来的。”
我努力摆摆手,对她笑道:“那是我自己的心结,又不是你的错。别人家舅舅要是能有一个有你一半优秀的外甥女也该心满意足了。”
白莎拿出手帕,帮我擦拭额头渗出的汗,眼中竟隐约闪出点点泪花:
“舅舅,我其实是把你当成真正的亲人的。一起在自流井乡下那阵子,走在竹林中,说着中文,就感觉真的是回家了。”
这“家”字一出口,我心中也是一热,动情地说道:“那我们就一起回家去吧。重庆我不太喜欢,本就局促,现在又是鱼龙混杂,我其实是担心你的。俞先生昨晚也和我说,蒋夫人身边,水实是很深的,他担心委员长身边的人会盯上你。”
她点点头,我以为她答应了,就握住她的手,笑道:“那我们过几天就走。”转向德诚,我急道:“快收拾行李,我能下床后我们就回去。”
“不是的,舅舅”,白莎打断了我片刻的喜悦,“我是说我会小心的。这里还有很多的事要做,我要是退了,心里会有愧的。”
“舅舅,你还记着我跟你说过的金陵女校的那位老师?我这辈子也忘不掉她抓着我的头发,想把我藏在桌子下面。你知道吗,她也没退。我听说前两天她在外白渡桥投黄浦江了,把自己留在了中国。”
“在上海的朋友来信,说她最后几天还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那些学生。我不想退却后,也夜夜做梦责怪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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