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六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每逢这一日,汴梁城中家家都要整治龙须面,龙鳞饼,做龙牙团子度此花朝之节。饮屠苏酒也是最后一日了,过了此日,就是一天暖似一天。再饮屠苏,就有些不当令了。

二月二龙抬头本来是应农时祷春耕风调雨顺之节。不过在此刻汴梁,什么节气都能鼓弄成大家整治吃食,出门耍乐的日子。与后世天朝经济发展起来之后,将什么洋节土节都改头换面挖空心思拿来玩儿,倒有些差相仿佛。

今日又是难得的好天气,汴梁街巷当中,到处都是人潮涌涌。有些风流子弟,已经换上了春装,鬓边簪花,穿行人潮当中,一副倜傥自赏的模样。倒是招来了不少女娘的目光。七十二家正店连同里巷当中鸡毛小店,屠苏酒跟天河倾倒也似的飞快消耗着。大宋酒有专卖制度,可是屠苏酒也可算得上是冬日饮子,向来不禁。今日过后,就卖不得了,趁着今日,还不赶紧将存货出清?

虽然朝局乱得跟一锅粥也似,河东也生烟起火的闹起了兵事,连太原重镇都乱了。可汴梁还是在大宋宣和六年,满城衣香鬓影,满城带着屠苏气味的热闹狂醉。

在汴梁城外东水关车船务码头力工的居所处,在一家村店当中,今日也设了席面。

这家虽然是村店,可地方却颇大,前后好几进。向来都是做往来客商生意。但凡是做这等生意的,吃食就谈不上什么好,也不必费心延请什么出色厨头。只要地方宽敞,容得下人就成。

到了冬日封河,这村店就连鬼都不上门。不过今日却是难得的喧嚣起来。内外几进,都设好席面,整鸡整鱼堆了满桌。一坛坛的屠苏酒也摆上了桌。几十个码头小工借了店里的五眼大灶,自家在那里整治。五个灶头火都烧旺了,让掌勺的人单衣都穿不住。

厨房前面院子,更有一些小工在那里铴羊。都是选的上好河洲阉羊,吃霜打过的草长大的,入口绝无半分腥膻气。这些羊都是冬日之前活着吆过来,一冬过去,每头此刻都卖出两三贯的高价,等闲人问都不敢问。为了杀羊,还请了专门的师傅,出名的就是只要一刀就能将羊血放得干干净净。

现在这个高胖师傅也不戴帽,正才磨刀,十几个打下手的码头小工围在一旁看热闹。就等着这位师傅动手。

这个场面,在东水关这等穷地方,算得上是空前奢遮了。不少闲汉在远处围着指指点点,只是咽口水。却没人敢上前搅扰。

原因无他,今日这个场面,是陈五婆陈爷爷置办的,谁敢在他面前生事?

陈五婆本来在东水关就是个厉害角色,手底下有百十个亡命小工。人也算得是豪爽,在东水关这里,市井人物,都要卖他三分面子。

以前倒还罢了,不过这几月来,陈五婆却又更上一层楼。手面更大,气度更豪。除了原来百十个小工之外,又招揽了多少弟兄来。东水关车船务拨给他的每月用度是定数,人多了就得陈五婆自家贴本,往常想进一个小工在码头上领签子吃饭都难,现下陈五婆却毫不在乎,白白养了多少闲人。

这些新进之人,又多是以前拱卫禁军出身的。汴梁城谁不知道拱卫禁军之人可怜,不过瞒着禁中那官家一人而已。现在陈五婆周全照应的都是拱卫禁军当中衣食最艰难,境遇最凄惶的那一般人。东水关处,谁不挑着拇指赞一声陈五婆义气?

手下弟兄多了,势力就大了。再加上手面也大。陈五婆就俨然上位东水关一带的市井豪侠人物了。哪怕巡检河泊,领守河禁军的小军官,见面都要客客气气的打声招呼。

大家私下里也都猜测,这个破落汉子到底遇见了何等样的贵人,一下就发达起来了?

思来想去,也都没个准确消息。不过今日这个场面倒是实实在在的。这几十桌摆下来,腰里没有几百贯怎么也应付不下来。这已经是大户人家的气度了,陈五婆这厮,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这般奢遮!对他背后到底站着何等样的人物,也就愈发的好奇了。

此时此刻,陈五婆穿了一身长衣裳,戴着武臣惯常用的交脚璞头,正站在这村店门口。招呼着邀请来的客人。

今日除了他手底下现在三百多汉子之外,还邀了几百往常联络得多,同气连枝的前拱卫禁军兄弟。这些人还算有个活计,紧紧巴巴的也能糊弄到自家肚子,所以就没到陈五婆手底下来吃这码头饭。今日干脆一发都邀请了过来。

穷人请客,没那么多礼数。要事前几天备好帖子。前一天派人去请,只好算是提人前来赴宴。

对这些前拱卫禁军军汉而言,一冬难熬,肚子里面都没什么油水。家里差不多也当尽卖绝,就等开春往来汴梁的客商们到了,各项服务业行当恢复了,才能捞着点饱饭吃,一样样将家当赎回来,等着入冬再去典当。

陈五婆请客,哪怕开席了再遣人招呼,也是拔脚就到。

这些人结伴而来,陈五婆不管来人瞧着多么寒酸,一样的大声笑大声招呼,再亲热不过。随手拉着一个就笑问:“刘乙,却还是这副倒霉模样,镇日都睡不醒。往日同营当差,就因为你睡得多,害得大家一起误了差,人人都挨军棍。年少瞌睡多,现下也是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

被他抓着的刘乙苦笑:“俺在城里给银匠打下手,还得照应炉子。活计重,又耗精神。冬日没往来商贩,俺们那炉作又不是什么出名字号。汴梁城中女娘谁会来打钗环?一冬没什么生意,不仅没工钱,饭食钱也不贴补了。回家吃自己,只能闹一个水饱。不多睡一些,谁能扛得住?谁比得陈五哥,有这般好运道。。。。。。。。。。。。”

他说着又眼红的看了陈五婆这一身光鲜:“。。。。。。。。。。。。俺们去当拱卫禁军的是真苦,出去几年丢了汴梁的生计,回来名粮又被革退。原来军将也不愿意和俺们沾边,只怕俺们要回营当差,惹出多少麻烦事情出来。没人照应,只有苦熬。。。。。。。。。。。。五哥却是遇上了贵人。这日子,俺是熬不得了,还请五哥指条明路出来,俺和在炉作苦熬的几十个弟兄,日日生火抡锤的,一身气力,贱命一条,还有什么豁不出去?”

陈五婆点点头,压低声音:“且先进去,等会再说话。今日给大家一条路走就是。”

刘乙也是与陈五婆前些日子往来甚多的,当下就有点心领神会,答应一声就进去了。心里面忍不住就有些跃跃,今日陈五哥弄出这般大场面,难道真的要做将起来?也不知道,陈五哥背后那个贵人,到底是谁?

刘乙才去,陈五婆又抓着另外一人,用力捶着他的胸膛。这却是个肩宽背阔的汉子,比常人都高一头,宽一套。

“。。。。。。。。。。。。魏虎儿,你这身量,俺给你准备一腔羊,怕是不够。今日吃得不爽利,来日到哥哥门上,俺再预备,总要让你尽兴才是。”

叫魏虎儿的大汉身后还跟着几人,都是长大汉子。身上衣裳都不差了,看起来本来是过得不错,现下却是人人都脸色愁苦,闻着村店里面飘出来的酒肉香气抽鼻子。

魏虎儿闷声闷气的哼了一声:“五哥高义!俺也没什么说得。现下谁也不肯要俺们这一身气力,五哥要是用得着,卖给五哥就是!”

这些却是以前是拱卫禁军,后来仗着身量长大,进了各家扑社的。天天靠着对扑摔跟头吃饭。原来扑社红火的时侯,日子还算过得。后来因为球市子,扑社生意大不如前。他们这些半途出家的,自然也就率先被革退。一个冬天下来,已经狠狠的饿过几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