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府城城门口发生变故之前,在唐明街安抚使衙署,一众河东路官吏只是在节堂当中默然对坐。

吴敏端坐在主位之上,面上神色看不出什么。到了他这个地位,怎么也修炼出一身矫情镇物的本事,等闲难看出情绪波动出来。只能在他有些发灰的眼圈上能看出,这几日来,这位位高权重的曾任使相的河东路安抚使,并没有睡得太过安稳。

在他座位下面,按照座次坐着此刻在太原府有份量的大宋官吏,一路的转运使,转运副使,提举常平使,提点刑狱使。太原府的通判,阳曲县的县正堂——地位足够的,几乎都在这里了。这些官员却谁都不开口,端拱危坐在下。在他们下首的,又是吴敏带过来的那些幕僚们,吕存中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是才代州左近奔走回来,那个结巴胖子柳平,看起来也瘦了好些,坐在最下首的位置,一副不知所措筋疲力尽的模样。

底下人不太好打量上官神态,只好互相对视。一注目间,仿佛就交换了无数内容。神色间微妙之处,彼此心照。却谁也不肯开口最先做丈马之鸣。

而吴敏那些幕僚们,哪怕是当日里最意气风发的吕存中,这个时侯也微微有些惶恐的神色,凝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节堂当中,一片诡异的沉闷气息。安静得跟坟墓也似。

吴敏节堂当中如此,原因当然很简单。辽人余孽和女真军马入寇消息已经传到了太原府,还有更为惊人的噩耗几乎同时传来。

繁峙陷落!

别看繁峙仅仅是一个边地荒僻小县,原来起着的在河东路备边防辽的仅有作用,也随着辽国衰落也几十年不曾用及了。对于大宋而言,繁峙仿佛无足轻重,服官至此的流官门,也一心想早点迁转出这荒僻苦寒的所在。

可是自从澶渊之后,自从西夏元昊称兵犯陕西诸路以来,垂数十年之久,大宋州县已经未尝沦落于外敌之手!

虽然近有方腊在江南起事,打破州郡,割据称王。但是这算是内贼。大宋防内变很有自己一套,方腊之乱,也多半是因为东南应奉之事激起的。只要罢花石纲,停东南应奉,在更复江南州郡一些时日,方腊乱事自然就被限制。而且大宋武备虽然废弛,可是用来对付内贼起事还是差不多能应付。

外寇入侵,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在座诸人,谁都知道大宋武备衰弱到了什么地步,几乎就全仗着一支西军,再不复开国气象。外面还撑着帝国气度,却是虚弱得一碰就能粉碎。河东河北诸路,武备之事才开始着手整治,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外敌入侵,除了将西军再调出来,几乎就完全没有抵抗的手段!

此次外寇入侵,不仅有辽人余孽,更号称有女真鞑子大军。辽国之患方去,兴盛女真又来。这个警讯传到汴梁,就连禁中那位道君皇帝,也要大惊失色,绕室彷徨!

失陷州郡的责任已经是至重,更让人难以交待的是。这事情还是吴敏自家招来的。

赵佶在都门当中顶着清流一党的倾轧,硬是留用了萧言。安抚住了神武常胜军——不管到底有多么不情愿,多么的三心二意,多么盼望神武常胜军这出身不正的军马在边地能自家消弱个几成。

不过作为大宋君主,他算是也做了在河东路筹防的安排。

结果吴敏一到,就绝神武常胜军粮饷。激得神武常胜军军心瓦解,再不能起屏藩作用。在云内诸州兴起的辽人余孽,在加上女真盘踞军马,乘虚而入,现在已经深入河东。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吴敏这个责任是再推卸不掉,这个黑锅就如万丈泰山一般,牢牢的压在他的头上!

他如何能对赵佶交待?

繁峙陷落的消息才传来没有几日,吴敏当时就从榻上跳起,脑门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滚滚的朝下落,转眼间就将前襟背心都打湿了。大冬天里,燥热得连一件中单都穿不住。只是喃喃自语。

这怎么处,这怎么处?

一夜当中,这位安抚使颠三倒四,都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到了天明,才想起传他最得力的幕僚吕存中赶紧从代州赶回来商议如何应对这个局面,又不断遣出侦骑,去北面打听情形。

几天之内,一道道消息不断的传回来。繁峙陷落,三关镇守之神武常胜军一部已然音讯不通。代州大营神武常胜军闭营不出。边地难民纷纷南来,说是边地州郡,已然是敌骑纵横。各个州县处处传警,苦求援军北上解围。

每一道消息传来,吴敏的神色就颓丧几分。不过比起才闻得敌寇南下入侵河东边地之时的张皇失措,他好歹恢复了一些自制的能力。在衙署当中沉住气,一边领自家元随亲卫巡城,稳住城中情势。并没有做出什么歇斯底里的举动,让太原府城也陷入慌乱之中。

危急时刻,人人都在看着他这个安抚使。这个时侯,他可要掌住了,要是自家倒下来,那就再没有转圜弥补的余地!

几日之后,吕存中又从代州飞骑赶回来。一赶回来吕存中就和吴敏什么也不顾,在书房里面密密商议了良久,下人仆役,全都赶得远远的。从薄暮时分一直商议到天黑掌灯。饭食都没吃上一口。

吕存中毕竟年轻锐气足,心思灵动。总算给吴敏拿出几个应对策略。

首要之事,就是要赶紧遣心腹回汴梁,先将上下疏通的事情做踏实了。联络吴敏一党中人,竭力死保他在河东路收拾局面,将功赎罪。这上头还是有几分指望,毕竟使功不如使过,吴敏要减轻自己的罪责,在任上自然会尽心竭力,说什么也也要化解这外敌入寇的危机。

到了汴梁,还得竭力向中枢索要支援,精兵强将,粮饷军械,能拿出来的支援都只管要过来。自家一党中人,须得在这上头使足气力。不然就算我吴敏倒台了,大家都难得好过。朝中政敌要借此事兴起风潮,牵连的何止我吴敏一人?

其次之事,就是要稳住太原府的民心秩序。河东边地乱了,要是这太原重镇再乱。不管吴敏在朝中的关系有多深,靠山有多硬,也只有下台待罪。

这上头吴敏也自有手段,大宋立国以来,抚内制度之完善可称历代第一。有无数的手段可以用出来。这些时日吴敏也已经动员的驻泊禁军,将自己元随亲卫也撒了出去。下面继续将出的手段无非就是严整保甲,里巷互结,征发民壮以为羽翼。再不成就募可能生乱之人为军,让他们当兵吃粮去。外寇入侵之下,他作为使相出外的一路安抚,有这个临机处断的权限。

太原府虽然兵备已经废弛到不堪言的地步,但是作为陕西四路的后殿,向来也是一个积储极厚的后勤重镇。储粮甚多,本路封桩也还有点底子——大宋这几十年,穷了哪里也不会穷了和陕西战事有关所在。